May 18, 2011

我佩服的劍士 - 榮花直輝


第一段因版權因素被NHK移除了




本文錄自二千零三年十一月號《文藝春秋》雜誌
拯救日本的「無心刺擊」是如何產生的
榮花直輝(北海道警察警部補,劍道鍊士七段)

今年七月, 在英國的格拉斯哥市舉行的第十二屆世界劍道選手權大會男子組團體賽決賽,日本隊雖然從第一屆大會開始十一連霸,可是在本屆大會被逼入前所未有的一大苦戰。對戰韓國隊,大將戰終了時,雙方戰績為一勝一敗三平,平分秋色不分勝敗,於是勝負陷入史上第一次的代表戰。日本隊的代表是榮花直輝(北海道警)選手,韓國隊的代表為金姜南選手。這一戰為限制時間五分鐘內未能分出勝敗的大將戰的再現。
時間無限制一本(技)定勝負的代表戰, 此大將戰更緊張逼迫地展開,過了十分鐘仍然繼續互相刺探彼我「間合」的僵持攻防局面。到了開賽十分十八秒時,榮花選手揮身施放的單手刺擊,像被吸引進去那樣刺入金選手的喉部,「一本!」日本隊就靠榮花選手”大比賽”僅勝韓國,勉勉強強守住劍道世界冠軍之王座。這場比賽的詳細情形上了電視台的記錄節目,創了異常高收視率,並重播數次。因此,榮花選手名字,不但是劍道關係者,也廣為一般國民所知曉。
為什麼那一招刺擊能施放出來,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只記得那瞬間,從自己的手邊向金選手的喉部刺擊的一條線,很清楚地看到,無論是強度、時間,實在是一技很好的刺擊。我想在練習時,再做一次同樣的刺擊,大概不可能。
說好聽一點,是「無心」打出來的刺擊,但是,如果被問到「無心」是什麼,我實在不知道。然而像這樣的場合,有時能施出超過自己能力以上的東西出來,也許這是各人的思想、願望貫通的瞬間。當然研究基盤的技招和鍛鍊身體是必要的。但僅靠這些是無法做好比賽。家族的支持,朋友的激勵,老師的教導,隊友間之切磋琢磨,加上優秀的對手...,這些因素如果不能湊在一起,就不容易出現好技招。結論是如果只練習運動的技巧,大概不能實現真正的劍道。
宮本武藏說過,「兵法常住之身,常住兵法之身」。這就是劍之道和普通之生活相同,他很清楚地說明劍道的修業不僅在技招之練習,更在於生活全般的修練。

劍士的兄弟友愛
我今天能夠到達這個地步的理由,並非只靠累積技術練習而進步得來的。受到比我大三歲的哥哥(榮花英幸,北海道教員)影響,從小學生時代就開始練習劍道。
哥哥是位從小就沒有輸過(我沒有看過他輸)的強手,後來在全日本劍道選手權大會獲得一次亞軍,兩次季軍。他從小就體格高大,是我的偶像。念高中時,得到體育推薦進入札幌的有名學校就讀。反看我自己,個子較小,在鄉下中學生裡,只是一個介在正選與候補中間的平凡選手。但我執望就讀和哥哥同一高校、大學。這一點就是我一直拚命練習劍道的動機之一。我對哥哥的尊敬心,並非光靠他為劍道強手這一點培育的。我家在北海道(喜茂別町)經營製麵廠,有一次父親操作製麵機,不小心被切斷手指不能工作,當時還是中學生的哥哥毅然替代父親,背負很重的麵粉袋,操作製麵機,使工廠繼續營業。看到這樣的哥哥,小學生的我也很佩服他。本來頑皮貪玩的我,也自動自發地幫忙做家事,忙做味噌湯、炊飯,準備餐具等事情,至今記憶猶新。
另外繼續練習劍道,使我能夠感受到父母親的關愛,對我來說,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我的雙親真是從早到晚,在工廠工作。我沒有看過他們睡覺的場面,連吃飯、洗澡、洗衣等都在工作中間找出寸暇處理。
所在在我的少年時代,從來沒有全家人一起旅行的記憶,只有一次被帶去海水浴場,其他連溫泉也沒有去過。可是劍道比賽的日子就不一樣,這一天我雙親必定一起到場為我聲援。而且帶來最好吃的便當。
多虧劍道關係,家族能集合在一起,這是我少年時代最大樂趣。到現在我們家族之間,仍然很有連繫,我在札幌當警官,哥哥也在附近的鄉鎮做教員,兩人時常一起打高爾夫球遊玩。最近有一次,我因腹痛住院治療時,雙親從距離一個鐘頭車程的老家,飛奔過來看我,把卅五歲的我還當小孩看待,覺得有些窘困,但內心卻很高興。
在日本的劍道界,像宮崎兄弟(正裕、史裕),石田兄弟(利也、洋二)那樣兩兄弟在全日本選手權大會決賽拚戰的強豪選手很多,他們兄弟間的親情友愛都很堅固。
劍道是一種始於禮,終於禮的形成人格之道。我認為如果連最親近的兄弟之間,不能互相尊敬,互相理解的話,無論擁有如何高強的運動能力,也不能在劍道界大成。從我這個弟弟的立場來說,在最近的身邊,有一個可敬的目標存在,實在是太好,我真是感謝他。

光靠技術和戰略不能戰勝
我有幸能夠認識宮崎兄弟的哥哥宮崎正裕(神奈川縣警)先輩,使我的劍道大大地改變。
宮崎先輩達成全日本選手權大會優勝六次的空前記錄,(別人最多為三次),而且完成別人沒有做過的連霸兩次,(平成二、三年及十、十一年),真正位超強劍士。
以往的劍道界裡,連霸被認為不可能的事,不管他是如何高強的劍士,在追求連霸的決賽中敗退下來,這是當年的常識。不料,宮崎先輩達成連霸,他的技術高超不在話下,更使人驚嘆其精神力量。而且他達成第一次連霸的決賽對手正是我哥哥榮花英幸。我想「這個人不打倒,我就無法稱霸全日本」,從那時起,以宮崎先輩做為最高目標。哥哥戰敗的次年夏天,我申請年休假去宮崎先輩所屬的神奈川縣警道場練習,我想知道自己到底缺少什麼。
我長久所盼望與宮崎先輩對戰的事,終於平成十一年的全日本選手權大會準準決賽時實現,在對戰前,我做了再做所有自己能想到的練習方法,包括最苛酷的練習方式,而且絞盡腦汁,想出一套必勝的戰略也準備就緒。每位劍士都有自己的得意技招和弱點。但是每人都想隱藏自己的弱點,所以比賽中現出弱點的機會只有一、二次。相反地,得意技招就頻繁出現。尤其在緊要關頭會百分之百使出自己的拿手技招,出來決定勝負。因此尋找對手弱點攻擊,不如應付其得意技招,反擊對手。我認為這個方法相當不錯,特別是宮崎先輩,幾乎找不到其弱點。他的拿手技招為全日本最高超的擊面,狙擊對手技招的起頭瞬間,打出來的面擊,快如閃電,銳利無比,觀看的劍士們都讚嘆不已。宮崎先輩大部分都以這招面擊定勝負。
於是我定了應付宮崎先輩的面拔擊胴,這個方法反覆練習到極限,做過的練習場次不計其數。比賽開始,那時刻來臨了,我應付宮崎先輩擊面的起頭,以渾身的力量拔其胴!擊打胴部的那瞬間,我以為自己在最高的場面,擊出最高的技招。贏了,我這樣想,不料,看到三面裁判旗皆判宮崎先輩的面勝。那時老實說,我認為裁判舉錯旗了。當然我知道劍道始於禮,終於禮,根本沒有想到抗議,行禮以後就退下來。在回家的途中,我內心一直想自己的胴好像有打到。回家以後,播放錄影帶重複看比賽經過。結果我發現,打到的是宮崎先輩的面,而不是自己的胴。
劍道比賽的一本,不單是指竹劍以一定的強度打到某部位上面就可以。須要「氣、劍、道之一致」。在比賽的前後流程中,三位裁判斷定這一招,擊打值得一本,才能成為一本。所以用不良姿勢或態度的劍風擊打,縱然打到要點也不能取得一本。
把錄影帶放慢察看的結果,好像我的拔胴有打到,再把錄影帶的速度放回普通速度,這時看到氣、劍、體一致的,不是我的胴,而是宮崎先輩的面。這場勝負很明顯,是我輸了。
這時候我才深深感覺到,「這樣盡力做到這種地步還是無法取勝」自己的界限。技招的研究,嚴格的練習,加上思考再三的戰略,每一項都做到極限的地步。結果仍然無法戰勝,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
做這種道場的清掃工作,到底有什麼正面的效果,我並不清楚,但能夠感覺到劍道活動很新鮮。我練習劍道一向是從開始的第一劍,就百分之百的力量進行,「想到大家現在踏進的地板,是我每天擦拭的地板」,如此一想,愛惜之情,自然產生,能以更清醒、更新鮮的心情練劍。
世界選手權大會個人賽的決賽,由日本人包辦。我的對手為小五歲後輩的竹中健太 君(鳥取縣教員)。劍道比賽為五分鐘內三本(技)定勝負,但近年來的比賽,如果被對方先取一本,然後再取回二本逆轉勝利者少之又少。
此次比賽在最初的三分鐘時,我被竹中君先取一本,逼入極端不利局面。不料,我在剩餘的二分鐘內連取二本,逆轉優勝,自己也感覺滿意的二本。賽 後竹中 君走過來告訴我說;「榮花先輩,你在比賽中笑」。
當然比賽中不可能擺出喜皮笑臉,但給對手的印象,好像我很快樂地打劍道。的確,我在決賽前,全無掛慮勝負的結果,該做的都做好了,現在只想打自己的劍道,記得當時我的心情是這樣。
這種「該做的事」內容如果僅指技術方面的事,我能否達到那種心境就很難說。遵守「第一為清掃」的 井上 老師的遺訓,所以做為一個劍士,多少能夠成長。
結果這一屆世界大會,我們在團體賽也榮獲優勝,成為團體及個人的兩項世界冠軍。

打敗宮崎先輩成為日本第一
同年的十一月,我在全日本選手權大會再度和宮崎先輩對戰。而且這一次是決賽。對宮崎先輩來說,更是史上第一次要創造三連霸偉業的大比賽。如果是以前的我,也許在對戰以前,就被各種閒言閒雜念擊潰,如果打輸了,人家會說「二連霸時打敗英幸哥哥,三連霸時打敗直輝弟弟,宮崎的連霸是榮花兄弟獻上的」。
像這樣使我煩惱的雜音不少,可是當我站在日本武道館的決賽場地時,感覺自己腦海裡一絲雜念都沒有,只有滿懷的幸福感,感念能在全日本選手權大會決賽與宮崎先輩對戰。連前年被他打敗的事,也完全置於度外無掛慮。
自己想該做的準備都盡力做好了,以前我只在技術研究和練習方面盡全力做,但這次把自己身邊的所有事情都儘量按配好了,就是武藏所說的「常住」,這一方面做好的滿足感。
例如,在我的工作崗位上,身為警察機動隊的小隊長,這個中間管理職位,我認真思考如何對應部下,警察機動隊這個組織如何定位。另在家庭方面,仔細考慮妻小的想法,考量做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如何對待他們,並盡力實行所得到的結論。
世界大會時也感覺到,自己能夠做到這個地步才感覺,無論勝敗,只要能打自己的劍道就好,這種心境,如果這個叫做「無心」,那麼我就在無心的境地。
結果,我能應付宮崎先輩的面,擊打的小手一本取勝,完成宿願的日本第一。
從上屆的戰敗經過一年,我在技術上、體力上並無顯著的進步,只有鍛鍊精神與劍道所標榜的形成人格之完成,像一比較立即判明,我的精神鍛鍊根本不行。
平成十二年得到日本第一和世界第一兩冠軍後,反而暴露自己內心的脆弱部分,我心裡產生不想參加三年後,在英國格拉斯哥市舉行的第十二屆世界劍道選手權大會這個念頭。
世界的劍道水準日新月異地提升,日本與各國尤其與韓國、美國、加拿大之間差距縮小,日本在世界大會雖然繼續連霸,但從六年前的京都大會起,決賽皆打到大將戰,方能判定勝負。
六年前的日本隊擁有石田(利也,大阪府警,全日本優勝兩次)、宮崎兩張王牌,雖然打到大將戰才定勝負,但日本隊的實力仍佔優勢,可是從上屆開始,日本隊隨時戰敗也不意外。
我自己要扮演中止日本連霸的角色也不一定,假如要參加下屆世界大會,年齡已達卅五歲,無疑為參加選手中的高齡者,體力方面也無自信,而且已拿過二冠軍,最好在這裡打退堂鼓....。
就是我與同為日本代表的同期平尾泰(警視廳)兩人商量辭退參加下屆世界大會事宜。剛好那時候做過日本選手團團長的西 山泰弘先生來北海道參加講習會,在機場一起吃飯時,他說「下屆世界大會你還要參加」。而我無法說「不,我不參加」。我想當時為什麼不能說不參加,我在煩惱參加或不參加這件事,就是自己身內有個要參加的自己和不要參加的自己存在。不參加而逃跑比參加而戰敗,將來不但在劍道人生上,做為社會人也要後悔一輩子,有這樣想的自己存在,實在從開始就決定要參加,而西 先生的一句話及時提醒我自己。
既然決定要參加,就希望能出場比賽,可能的話,我要擔任團體戰的大將,最後出來定勝負,我心裡如此想。
代表名額為十人,但實際出場比賽個人賽五人,團體賽五人,也有人參加團體及個人的兩項比賽,因此並非十人全部都能出場比賽。此後又開始過天天勤練的日子,被選出擔任團體賽的大將時,我由衷感激。
不過,我的心情並不在「明鏡止水」的心境,心裡還是有一種強烈的壓迫感,「輸了就不能回日本」的想法始終纏繞我身。
世界大會的賽程,第二天為個人賽,第三天為團體賽,本屆大會我只參加團體賽,所以去參觀個人賽。我親眼看到各國的選手全神貫注,不斷地擊打銳不可當的技招出來。我憂慮我們選手能否擊出如此技招來,想到這裡我難免擔心起來。回到宿舍,告訴同室的 井口清君(埼玉縣警,團體賽副將)說「我們事情不妙(代誌大條了)」,向他說明個人賽的情形,不知不覺自己哭泣起來。
關了燈,把隨身聽的耳機插入耳朵準備就寢時,想到那些不能入選國手而哭泣的後輩們,自己非加倍努力奮鬥,無法交代,眼淚又流出來了。比賽前夕,我被另一個非常脆弱的自己所蹂躪。
可是天一亮,我這種想法,完全消失無縱,結局,我只有打自己的劍道,能這樣做是我所盼望的,能夠回歸到這一點,真是太好了。

不要有應付的心態
我並非屬於讀書以後做種種思考的人,而是比較認同自己先做做看,然後再從書本裡確認。最近讀了將棋名人羽生善治寫的一本書,印象很深,羽生名人在書中記載說,三流的人不聽人家的話,二流的人只聽人家的話,一流的人聽人家的話來實行,而超一流的人更加上自己的功夫來實行。
這正是劍道所謂的「三磨之位」相同,「三磨之位」又叫做「守破離」,學習劍道至某種階段完 全遵守 老師的教導,其次再打破老師的教導加上自己的功夫,最 後離開 老師的教導自己創立一派。這表示修業的三個階段。
我佩服像羽生名人這樣高階段的人,具有通用世界各分野的能力。不分古今東西,這種教訓很多,我身高 一百七十公分,以選手的標準來說,屬於較小的身材。理論上身材較高,手臂較長的選手比較有利,但踏進一步時,身材較小者,也可以用自己的「間合」來比賽。要點是進入其「間合」時,須克服被擊打的恐怖心。我從來未感覺自己身材較小的不利點。
我記得古代起義反抗羅馬帝國的一位斯巴達戰士的母親說,「不要悲嘆汝劍之短,須踏進一步補其短」。這句話正是指點我的問題。
目前我在一家鄉下劍道場指導少年劍道,我特別注意「不要有應付的心態」,不要以為是小孩而讓他們抱著遊玩的心情來學習劍道,以我自己小學生時代的經驗,被大人或高中生指導時,如果他們讓手輕打過來,我們小學生都不喜歡,大人與小孩有力差是當然,但不認真擊打會傷了小孩自尊心。相反地,被盡力擊打時,腦袋搖晃,小手麻麻,感覺劍道的厲害,雖然有點痛,還是很高興,高興就會進步。所以我和小孩對戰時,為了向他們示範「這就是世界第一的技招」,我會盡力打過去。
像我過去以哥哥和宮崎先輩做目標那樣,非常高興。我要繼續打出能給少年劍士們新希望的面。

No comments:

Powered By Blogger